吴若宇是吴家最小的儿子。用吴家当地的方言讲,若宇音同若愚,这里面自然是寄予了长辈们大智若愚的无限厚望。小时候的若宇也不负众望,小孩子们常背的唐诗成语、三字经、千字文若宇听过五六遍就几乎能熟记在心。而不同那些小孩子摇头晃脑,一句接下一句的机械背诵,七八岁的若宇最厉害的地方是可以在任何恰到好处的情景下漫不经心地将脑子里的百千古文如倒豆子一般倒出来,并且不是一股脑通通倒出来,而是指哪颗倒哪颗,几乎从来没失手过。
譬如夜里临睡前熄了灯,月光从窗前两片窗帘中间的空隙中照进来,照到床尾堆叠的衣裤上,若宇躺在床上指着那堆月光拍手嚷:“这不就是‘窗前明月光’吗!”此时若宇身旁母亲就欣慰地无声微笑起来,她翻了个身,脸面对若宇,揉揉他的头发:“小书生,快睡觉吧!”
吴家并不富裕,房屋也并不宽敞,用张爱玲的话来讲就是家具都贴着四面墙摆。若宇的三个哥哥为了贴补家用只念了小学便匆匆做起了苦力,吴家家境这才开阔了些,也给了若宇足够的本钱和理由读书。初时十几岁的若宇读书用功,次次考试都名列第一,不但第一,还把第二名远远甩在后面。每次考试过后那长长的成绩单是全家人最好的休闲读物,大家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夸。每每此时,若宇母就一个人走到家里那座老落地钟跟前默默念着,“保佑若宇一直成绩优异,考上好学校,光耀门楣,光耀祖宗……”
原来吴家以前是大家,只是后来因时势渐渐衰落,过去的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只留下这一座落地钟,几代人似乎有默契似的,无论遇到再坎坷的境地也都留着那台钟,仿佛有了它就有了东山再起的希望。若宇也莫名喜欢那台落地钟,每次做作业都要把小桌椅搬到跟前,仿佛很踏实似的——精致的钟摆透着与整间平庸房屋不协调的尊贵和雅致,钟盘上金色的雕纹总能让若宇联想到云霞最外层的一圈阳光,他摩挲着玻璃钟壳,觉得玻璃背后藏着世界上最美的图案。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高考临近,若宇却好像有点松懈似的,经常跟班级里不学无术的孩子们在一起闲混,直到有天,若宇拿回家的成绩单上六门课有五门是勉强及格,名次更是一落千里,若宇大哥二话没说扇了若宇两个耳光,大哥说我可以原谅你,但这耳光是代他的二哥三哥扇的。若宇母亲则一言不发,转头走到落地钟跟前,跪下,两行泪下,“是我没有看好若宇,让他堕落了,让吴家最后的希望也堕落了。”说着随便抄起一把椅子向那落地钟狠狠砸去,砰地一声,一旁的若宇难过地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的时候却发现落地钟仍完好无损地在那里立着。
碎的那个是母亲。这一击好像花光了母亲所有的力气,她整个人瘫倒在钟面前,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连头发都仿佛一瞬间变白了一片。
而那台落地钟的一生里其实司空见惯了这些事。几百年的家族大事口口相传融入血脉,小事却都忘了,散在历史的尘埃里,只有那传承下来的落地钟记得。那落地钟记得若宇的祖辈是如何因赌钱而把家底输的精光,也记得他们是如何一滴汗一滴血一滴泪地将犯过的错误补偿;那落地钟还记得所有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里的张张欢颜和声声笑语;他把家里的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一代代传承下去,不辜负那陪伴和守候的职责。落地钟的传承,其实就是陪伴和相守。
后来若宇还是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学校,他从来没有告诉母亲,那一考试的马失前蹄,其实是因为轻信班里另一个同学的话,那个同学跟若宇约定,考卷上互写对方名字,成绩出来之后给若宇一笔钱,而当时若宇是多么想把这笔钱交给母亲,让她好好装扮一下自己,或者吃一点平时想吃却不舍得的。可那个同学在成绩出来之后突然退学了,说好的报酬也自然落空,若宇从来不敢把各种实情告诉母亲,他知道虽然这样可以为自己开脱,但母亲一定会因心疼而自责万分,他宁愿母亲责怪的人是自己。好在一切已经过去,日子在一天天变好。
而若宇不知道母亲其实也已经猜出了几分。就在那一天母亲想要砸碎那台钟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就这样放弃,就算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就算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就像那座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落地钟,不言不语,不离不弃,好的时刻它陪着吴家,坏的时刻它依旧伴着吴家,不因此少走一秒,也不因此少鸣一声,因为它知道就算今年吴家不能东山再起,明年依旧有机会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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